1988 年深秋,纽约肯尼迪机场的喧嚣里,齐淑芳攥紧了手中的演出合同副本。这位刚在林肯中心完成京剧《杨门女将》压轴演出的艺术家,本该踏上回国的航班,却在团队成员的簇拥下,悄然走向了海关的另一个通道。这个转身,让她从 "为国争光的文化使者" 变成了千夫所指的 "叛徒",也让京剧这门古老艺术,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,经历了一场悲壮而孤独的突围。
天赋与荣光:被梅兰芳看中的 "穆桂英"
1944 年,上海一个梨园世家迎来了第三个女儿,父亲为她取名 "淑芳",寄望她能继承家学,成为戏曲舞台上的 "淑雅芬芳"。齐淑芳的祖父是清末民初的京剧武生名角,父亲在上海京剧团担任武净,母亲是昆曲旦角演员。在锣鼓声与戏文声中长大的她,三岁就能踩着板凳模仿《霸王别姬》的身段,五岁便能完整唱完《苏三起解》的选段。
展开剩余91%1958 年,14 岁的齐淑芳报考上海市戏曲学校,主考老师正是京剧大师梅兰芳。当时她表演的《穆桂英挂帅》选段,既有少女的娇俏,又有元帅的英气,尤其是那记 "枪花翻转" 的绝活,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,让台下的梅兰芳频频点头。考试结束后,梅兰芳特意走到后台,抚着她的头对校领导说:"这孩子是块好料子,腰腿功夫扎实,眼神里有戏,好好培养,将来能成大器。"
这句评价成了齐淑芳艺术生涯的灯塔。在戏校的七年里,她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练功,踢腿、下腰、翻筋斗,寒冬腊月也只穿单衣练到浑身冒汗。她的武旦功底尤为出色,《虹桥赠珠》里的 "出手"(抛接兵器)能做到二十米外精准接球,《白蛇传》的 "断桥" 身段更是被业内称为 "活白素贞"。1961 年毕业时,她直接被分配到上海京剧团,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主演。
1964 年,现代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创排,齐淑芳饰演小常宝,她将传统旦角的表演技巧融入现代角色,那句 "今日痛饮庆功酒" 的唱段,既有京剧的韵味,又充满革命激情,一时间传遍大江南北。1972 年,她随团赴欧洲巡演,在巴黎歌剧院演出《杨门女将》时,当穆桂英 "辕门外三声炮" 的唱腔响起,台下的西方观众虽听不懂唱词,却被她凌厉的眼神和刚劲的武打所震撼,谢幕时掌声持续了四十分钟,法国《世界报》以 "东方舞台的女战神" 为题,整版报道了她的表演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齐淑芳迎来了艺术生涯的巅峰。她主演的《白蛇传》《霸王别姬》《穆桂英挂帅》等剧目,创下连演百场座无虚席的纪录,票价从最初的两元炒到二十元,仍一票难求。她的丈夫、京剧团编导张伟品曾回忆:"那时候她走到哪里都被围着要签名,后台送花的观众能堆到门口,连总理都看过她的戏,夸她 ' 演活了中国女性的刚柔并济 '。"
1985 年,文化部授予她 "国家一级演员" 称号,此时的齐淑芳,年仅 41 岁,已是国内京剧界的 "顶流"。她的名字,与梅兰芳、程砚秋等大师并列,成为京剧艺术的代名词。谁也未曾想到,三年后,这个被光环笼罩的名字,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刻在时代的争议簿上。
纽约的抉择:从文化使者到 "叛逃者"
1988 年的赴美巡演,最初是一场荣耀的旅程。当时美国华人社团联合邀请上海京剧团青年团访美,计划在纽约、洛杉矶、旧金山等城市演出三个月,齐淑芳作为艺术总监,既是主演,也是团队的核心。出发前,上海市文化局局长亲自送行,叮嘱她 "把国粹带出去,让世界看看中国京剧的魅力"。
首站纽约的演出异常成功,林肯中心的剧场座无虚席,华人观众看到熟悉的 "穆桂英" 时热泪盈眶,美国《纽约时报》的评论称:"齐淑芳的表演就像一场视觉盛宴,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如钟表,每一个眼神都饱含故事。" 然而,就在演出进行到一个月时,团队内部开始流传 "留在美国" 的想法。
当时的美国,正处于 "出国热" 的漩涡中心。改革开放初期,许多人认为美国是 "遍地黄金" 的天堂,尤其是文艺界,不少人渴望通过出国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。齐淑芳团队里的一些年轻演员,看到美国的繁华景象,开始动摇。据当时留在国内的京剧团成员回忆:"他们在纽约看到华人医生、律师的生活,再对比国内的工资(当时齐淑芳的月薪是 86 元人民币,而美国普通服务员月薪都有 1000 美元),心态慢慢变了。"
真正让齐淑芳下定决心的,是一次与美国经纪人的会面。对方承诺,如果她留在美国,可以成立 "齐淑芳京剧团",每年安排百场演出,还能获得绿卡。这个提议击中了她内心的软肋 —— 在国内,京剧虽受重视,但创新空间有限;而在美国,她或许能让京剧走出一条新路子。此外,当时国内文艺界正经历转型,传统京剧面临市场萎缩的困境,这让她对未来充满焦虑。
1988 年 10 月 15 日,原定回国的前一天,齐淑芳召集团队 38 人开会,提出 "留在美国发展京剧" 的想法。据当时参与会议的成员后来回忆,现场争论激烈,有人哭着说 "对不起国家培养",也有人说 "这是艺术的机会"。最终,包括齐淑芳在内的 26 人选择留下,其余 12 人坚持回国。
这个决定像一颗炸弹,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。上海京剧团的领导接到消息时,以为是 "开玩笑",直到确认他们已向美国移民局申请政治庇护,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齐淑芳的丈夫张伟品在接受采访时,红着眼眶说:"临走前她给我打电话,说 ' 等我站稳脚跟就接你过来 ',我信了,结果等来的是她要离婚的消息。"
一时间,舆论的矛头直指齐淑芳。《人民日报》发表评论员文章《艺术不能背叛祖国》,称她的行为是 "辜负了人民的培养";她的家乡上海,将她的名字从 "优秀艺术家名录" 中删除;曾经追捧她的观众,在街头焚烧她的海报。从云端跌落泥潭,只用了短短七天。
异国的挣扎:从名角到 "街头卖艺"
留在美国的齐淑芳很快发现,"美国梦" 的背后,是冰冷的现实。最初的热情褪去后,京剧在西方市场的困境暴露无遗 —— 语言不通,文化差异巨大,大多数美国人分不清京剧和歌剧,更难以理解 "生旦净丑" 的角色体系。
他们租住在纽约皇后区一个废弃的仓库里,二十多个人挤在上下铺,白天打零工维持生计,晚上排练。齐淑芳放下 "角儿" 的身段,去中餐馆洗盘子,去唐人街卖盗版录像带,甚至在街头表演 "京剧变脸" 赚小费。有一次,她在曼哈顿的街头表演时,被昔日在国内看过她演出的华人认出来,对方惊讶地问:"齐老师,您怎么在这里?" 她只能尴尬地笑了笑,转身走开。
1989 年春节,他们好不容易在旧金山华人商会争取到一场演出,报酬只有 500 美元,二十多个人平分下来,连房租都不够。演出结束后,一个美国观众指着她的戏服问:"你们穿的是日本和服吗?"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齐淑芳 —— 她放弃一切来到这里,却连最基本的文化认同都得不到。
团队的瓦解来得比预想中更快。1990 年,有 8 名成员受不了苦,通过各种渠道回国,其中一位花旦演员后来在采访中说:"在美国,我们不是艺术家,只是 ' 会唱戏的打工仔 ',齐淑芳总说 ' 坚持下去会好的 ',可我们看不到希望。" 到 1991 年,最初留下的 26 人,只剩下齐淑芳和另外 5 名核心成员。
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,命运给了她一丝转机。1992 年,华裔商人黄博文偶然看到他们在社区中心的演出,被《霸王别姬》里虞姬的自刎身段打动,主动提出资助。黄博文不仅帮他们成立了 "齐淑芳京剧团",还联系了美国多所大学,让他们以 "文化交流" 的名义进行巡演。
这次转机让京剧团得以喘息。他们在哈佛大学、耶鲁大学等高校演出,虽然观众大多是抱着 "研究东方文化" 的心态来看戏,但至少有了稳定的舞台。齐淑芳还开始在纽约开设京剧培训班,教华人子女学戏,甚至有几个美国学生拜她为师,学习武旦功夫。1995 年,他们在林肯中心举办 "中国京剧之夜",票房卖出了八成,这是他们在美国最成功的一次演出。
但辉煌总是短暂的。京剧的受众始终局限在华人圈和学术圈,商业演出的机会依然稀少。为了生存,他们不得不迎合西方观众的口味,在传统剧目中加入大量杂技和魔术元素,《大闹天宫》变成了 "孙悟空杂技秀",《贵妃醉酒》删减了唱段,增加了舞蹈场面。齐淑芳对此痛苦不已,却又无可奈何 —— 在生存面前,艺术的纯粹性只能妥协。
归来与争议:"文化传播者" 还是 "叛国者"?
2011 年,齐淑芳带着京剧团回到上海,参加 "国际京剧艺术周"。这是她离开 23 年后,首次踏上故土的舞台。演出前,主办方收到了大量抗议电话,有人说 "不能让叛徒登台",甚至有激进的观众在剧场外举着 "滚出中国" 的标语。
面对争议,齐淑芳在新闻发布会上说:"我从未背叛祖国,这些年在美国,我们演出了 1500 多场京剧,培养了 300 多个外国学生,我只是换了一个地方,传播我们的国粹。" 她还展示了一本厚厚的演出日志,上面记录着他们在美国的每一场演出,从社区中心到大学讲堂,密密麻麻写满了地址和观众人数。
但这番话并没有平息舆论。有网友翻出她 1988 年申请政治庇护时的材料,质问她 "既然是传播文化,为何要寻求政治庇护";还有人拿出她早年的采访录像,视频里她曾说 "美国是艺术的天堂,在这里才能实现我的价值",与现在的 "爱国言论" 形成鲜明对比。
演出当天,剧场里座无虚席,但气氛异常微妙。当她饰演的穆桂英走上舞台,台下没有预期的掌声,只有稀疏的议论声。直到她唱完 "辕门外三声炮" 的经典唱段,身段依旧利落,唱腔依旧铿锵,台下才响起热烈的掌声,不少老观众流下了眼泪 —— 无论有多少争议,她的艺术功底,依然无可挑剔。
这场演出后,齐淑芳又在国内进行了十多场巡演,票房好坏参半。在天津演出时,有观众扔上台一个矿泉水瓶,骂道 "叛徒滚回去";而在深圳,年轻观众却为她的创新改编叫好。这种分裂的评价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时代对 "背叛者" 的宽容度,也照出了观众对艺术与人格的不同衡量标准。
2015 年,71 岁的齐淑芳再次回到美国,解散了京剧团,只保留了纽约的培训班。她在接受《侨报》采访时说:"我这辈子,一半时间在中国,一半时间在美国,京剧是我唯一的执念。" 如今,她的学生里既有华人后代,也有金发碧眼的美国人,其中一个美国学生还在 2019 年回到中国,参加了央视的《中国戏曲大会》。
历史的棱镜:艺术、家国与个人选择的迷局
齐淑芳的故事,始终缠绕着一个无解的问题:一个艺术家,究竟应该如何平衡个人理想与家国情怀?
从国家层面看,她的 "叛逃" 无疑是一种伤害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正是中国文化事业重建的关键时期,国家花费大量资源培养她,她却在最需要担当的时候选择离开,这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,被视为 "忘恩负义" 是必然的。她的丈夫张伟品至死都未原谅她,在 2018 年的回忆录里,他写道:"艺术可以有国界,也可以没有,但艺术家不能没有祖国。"
但从艺术传播的角度看,齐淑芳在美国的坚守,确实让京剧这门艺术,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,走进了西方视野。她的京剧团是美国存续时间最长的华人京剧团体,累计演出超过 3000 场,培养了 500 多名学生,其中不少人成为中美文化交流的桥梁。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王德威曾评价:"齐淑芳的意义,在于她证明了京剧不仅能在庙堂之上绽放,也能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扎根。"
更复杂的是时代背景的影响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 "出国热",本质上是改革开放后,中国人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向往。当时不仅是文艺界,科技界、商界也有不少人出国发展,只是齐淑芳的身份特殊,她的选择被放大成了 "对国家的背叛"。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当 "出国" 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,人们对她的评价也开始出现分化 —— 年轻一代更倾向于 "尊重个人选择",而老一辈则依然坚守 "家国为重" 的价值观。
2020 年,齐淑芳在美国新冠疫情中感染病毒,一度病危。在医院里,她让学生给她播放 1980 年自己主演的《杨门女将》录像带,看到穆桂英 "我不挂帅谁挂帅" 的唱段时,76 岁的她流下了眼泪。这滴眼泪里,有对艺术的眷恋,有对故土的思念,或许还有对当年选择的遗憾。
如今,齐淑芳住在纽约的养老院里,每天还会对着镜子练习身段。她的学生偶尔会把国内京剧的新动态告诉她,当听说《新龙门客栈》等新编京剧在国内走红时,她会露出欣慰的笑容。而国内的观众,在提到她时,依然会有截然不同的评价 —— 有人骂她 "叛徒",有人赞她 "坚守",有人叹息 "时代弄人"。
齐淑芳的人生,就像一面多棱镜,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复杂面相。在个人理想与家国情怀的撕扯中,在艺术追求与现实生存的碰撞中,她的每一个选择,都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阵痛与迷茫。或许,历史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,就像京剧里的 "生旦净丑",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无奈,而观众能做的,除了评判,或许还有理解 —— 理解在时代的洪流中,每个个体都在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束光。
当纽约的夕阳透过养老院的窗户,照在齐淑芳布满皱纹的脸上,她偶尔还会哼起《穆桂英挂帅》的唱段,那唱腔里,有当年的意气风发,有在美国的挣扎隐忍,还有对故土的深深眷恋。这或许就是她留给世界的最后答案:艺术可以超越国界,但艺术家的根,永远在故乡的土壤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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